第一百三十章 俺是耕田勒(1 / 2)

第130章 俺是耕田勒

转眼又是月余过去。

战火烧得四野通红,传进村里的消息一日比一日稀,一日比一日冷。

都说那西羌反得突兀,把整个陇西郡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
太守老爷手忙脚乱,兵调得仓促,仗打得窝囊,如今烧当羌的兵锋,已摸进了郡腹的咽喉地界。

两界村偏在山里,四下是望不到头的老林子,地势闭塞得很。

说是被世道遗忘的角落,也不算夸张。

可再偏再静的地方,风声鹤唳,终究会顺着林缝,细细钻进来。

这一日,日头正暖,晒在人身上,软软熨熨的。

挨着村道那片老林里,不时传来「咚……咚……」的响动,一声一声沉稳得很,带着股子踏实劲。

是大牛在伐树。

这活儿,一半是给家里备冬的柴火。

另一半,也是个不动声色的活哨子,替村里守着那点不安的风声。

大牛人如其名,膀阔腰圆,一身腱子肉像石头上长出来的。

这会儿短打在身,袖子挽到肘弯,古铜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,抡起斧头来,像小儿舞草棍,轻松得很,连口气都不带喘。

「咔!」

一声脆响,一棵老榆树就那样应声而倒,带着枝杈叶子砸在地上,砰然一响,惊得林雀四起,扑啦啦乱飞了一树。

大牛拄着斧,正要歇口气,眼角馀光却似瞥见林子深处的阴影轻轻晃了一下。

他没动,眉毛也没挑一下,只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,模样老实得很,活像个刚出门的庄稼汉。

也就是那一下的工夫,那道影子便已贴了上来。

动静轻得像林风里蹿出的鬼,冷不丁地扑在大牛的后颈上,快得连鸟都没惊一只。

「嗤……」

一片带着血腥气的冰凉铁片子贴上脖颈,像是刚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,透着股子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
「别动,把斧子扔了。」

声音嘶哑,像破风箱抽出来的,还带点咬不清的汉话腔调,语气生得很。

「你是做甚的?」

大牛肩头轻轻一僵,依言把斧子扔开,却没转头。

只像个真被吓懵了的老实庄稼汉,一脸木讷憨厚,半点没听出那话里夹着的刀子味。

他慢腾腾地扭了扭脖子,把脑袋转过半圈,一字一句,诚恳得很:

「俺……俺是耕田勒。」

那人听罢,眼角微微一挑,眸底掠过一丝贪意。

手中刀锋不动声色地又紧了几分,冰凉凉地贴住皮肉,像是催促,又像随时都能割下什麽。

「耕田的?那田种在哪儿?村子又在哪头?带路!」

大牛脸上登时堆出几分为难,神情畏畏缩缩的,声音也跟着垮了下去:

「军爷……俺们那村子小得很,人也杂……汉人羌人都搅着住,也没啥值钱玩意儿。」

「少废话。」

那斥候冷哼一声,语气吊着,却藏着几分藏不住的凶。

「老子又不是来抢东西的,只是跟弟兄们翻了几日山路,想讨口热饭丶喝点水罢了。」

嘴上说得客气,手下却半分不松,那锋刃吊在要害上,像条热天伏着的毒蛇。

大牛「哦」了一声,神情蔫巴巴的,像头被打怕了的老黄牛,耷拉着脑袋,在前头慢悠悠带路。

他脚步沉,走得慢,脚下还故意踢着枯枝落叶,「沙沙」响个不停,像怕人听不见他们这点动静。

两人一前一后,钻林穿叶,才走出百来步,林子深处忽地传来两声鹧鸪啼。

一长一短,清脆带锐,像针头挑破了层无形的帘子,风就这麽唰地一下透了进来。

斥候脚步一顿,眼神里多出几分警觉。

可也就在这心念一歪的工夫,变故已悄然落下。

那原本一直在前头领路丶看着老实得跟头耕牛似的大个子,忽地脚下一晃,身子往旁轻轻一侧。

那动作不快不急,甚至还透着点子笨拙。

可落在斥候眼里,却像一片影子抹了过来,悄得不带声响。

他只觉手腕一紧,像是叫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,骨头里都开始发疼。

筋骨寸寸绞紧,别说动刀,连喘口气的空都没了。

惊骇才刚翻上眼角,还来不及冲出口,大牛那双蒲扇似的手掌便沉沉一送。

没抬眼,也没瞄准,动作却稳得出奇,熟得像收秋的老农在掐豆角。

「噗。」

声响不大,闷闷的,像熟透的西瓜叫人拍了一巴掌,里头水汁一颤,还带点甜腥味。

那斥候喉头「嗬嗬」两声,眼珠睁得老大,仿佛死前都还在琢磨这事怎麽能落到自己头上。

下一息,身子一软,斜倒在地,没再动弹。

林子里影子晃了晃。

几道身影从树丛中滑出来,脚步悄得跟猫没两样,风都没惊一缕。

其中一人凑近,朝大牛打了个手势,压着嗓子道:

「大牛哥,后头那几个尾巴都掐了,仨,全收乾净了,连气儿都没给喘。」

大牛这才低了低头,看了眼脚边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。

脸上仍是那副憨憨的模样,眼里却多了几分精光:

「俺没骗你,俺真是耕田勒。」

说罢,他转身往方才伐树的地方走,脚步不紧不慢。

走到那棵横躺的老榆树旁,水桶粗细,树皮带着斧砍的痕,深浅不一,还冒着一股子新剖开的木香。

他弯下腰,鼻翼微张,像是先让肺里灌满一口气。

紧跟着脚下一沉,腰马合一,口中低吼一声:

「嗬!」

那截寻常三五条壮汉也要费老劲的榆木,竟叫他一人稳稳扛了起来,横着落在肩头,纹丝不晃。

他一步一步往林外走去,步子慢,但稳,每一步都像钉在地里,踩得落叶「咔咔」碎响,枝头也跟着微颤几分。

背影渐行渐远,斑驳光影打在他身上,看着像一座不声不响走动的小山。

林中,那几道黑影早已悄声上前,将尸首拖入暗处,又拣了些带叶的枝杈,仔细扫去地上的血迹与脚印。

不过片刻,风过林梢,枝叶轻响,阳光仍旧暖融融的,地上乾乾净净,仿佛什麽都不曾发生过。

大牛将那棵水桶粗的老榆树扛回院中,肩头一松,巨木「哐啷」一声砸落地面,震得瓦檐上的尘土都跟着扑棱了一跳。

他拍了拍手掌,连脸都懒得洗,便扯了件外衣,晃晃悠悠往学堂方向去了。

这事得尽快知会一声,也好给那几个手脚麻利的弟兄,记上一笔功劳。

当晚,姜家饭桌仍是老样子,几碟热菜,一锅药粥,香气氤氲,跟往常没什麽分别。

只不过,桌角那张筷子压着的纸,却添了几分冷意。

姜明夹了筷青菜,送进父亲碗里,嘴里的话却不紧不慢:

「斥候是军前的眼线。今日这几双眼能悄无声息地拔掉,那些发羌的兵马就成了摸黑乱撞的瞎子。短日内,山里头该是安稳的。」

语气里没什麽起伏,话头却有板有眼,叫人听着便觉得心里有底。

「不过嘛……」

姜明话锋一转,目光落在桌上那盏跳跳闪闪的油灯上。

「某个方向,若久无动静传回,就像棋盘上少了个角。懂局势的,一瞧便知,这一块,有问题。」

他说着,筷尾轻轻一捻,语声也压低了几分:

「到那时候,来的怕就不是这几只毛手毛脚的小探子了。这口气,还松不得。」

说完这句,他眼神微转,掠过姜义,最后停在姜曦身上。

「真若撞上不好惹的,只怕还得劳烦爹,还有咱小妹出手。」

姜义依旧低着头,一筷一筷地扒着饭,神色平静。

倒是姜曦,刚喝下一口汤,闻言一仰头,汤还没咽下去,眼睛先亮了几分。

她嘴角还沾着点油星子,笑嘻嘻地应了一声:「包在我身上。」

姜明见她一脸轻松,似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,便又续了一句。

「可也要记着,活下去,才是头等正经。」

语气比方才更缓些,却像是再三叮咛:

「真要撞上实在惹不起的茬子,万不可死扛。能躲就躲,能拖就拖……尽量把人往后山里引。」

说到这儿,他语声一顿,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点:

「到了那时……就听天由命罢。」

话落,院中风一拂,吹得灯火轻跳了下。

姜义与姜曦俱是点了点头,未作多言,眼底却各藏思绪,似是早有思量。

一旁柳秀莲握着碗筷的手微微一紧,半晌,那口热汤也没送进嘴里。

她低着头,轻轻吐出一口气,仿佛要将那不安一并吐掉。

日子还是一日一日地过,像漏斗里的沙,不响,却真真切切地流着。

转眼,又是两月。

冬意更深了些,清晨起来,窗纸上已结了层薄霜,泛着冷白的光。

陇西郡的局势,非但没缓下来半分,反倒越搅越乱。

零零碎碎的消息飘过来,说是就连从洛阳那头派下来的中官谒者,也在前阵子吃了个不小的亏,栽得不轻。

而两界村这边,两月下来,又断断续续来了三四拨探子。

只不过古今帮如今防线扎得紧。

那些人刚露个影子,便像石头丢进水塘,连个响儿都没听见,就叫人乾净利索地抹了下去。

姜明照例在饭时将形势梳理一番,只是语气,却一日比一日更凝重些。

「最近这两拨,身手不俗,来得乾脆,一看便是打过硬仗的,怕不是头阵那几拨路子野的货色可比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