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宝山人民公墓位于BJ市西长安街延长线北侧。
与不远处的革命公墓内坚硬的大理石和高耸的石碑不同,七八十年代这里不少墓地依旧是座座土丘,有些土丘前的小石碑已经开裂,或者乾脆看不清文字。
冬日里,土丘上多有枯枝干草,北风一吹,这座普通人的葬身之地摇曳着萧索和凛冽。
时间到了年关,往来此处扫墓的人不在少数。
钟山自然是头一次来这里,一路跟着锺友为蹬到八宝山,俩人略作歇息,把车子放好,提着手中的香纸往里进发。
伟大先贤们的墓地自有专人打理,普通人的坟茔却总是相似到难以辨别。
锺友为拐了几次弯,盯着道旁的矮松树辨认了半天,才终于找到了今天要扫的墓。
「来,这是你爷爷奶奶,那边还有你太奶,咱们一个个来吧。」
锺友为一边嘟念,一边领着钟山把坟上的荒草拔掉,略略清理一番,就在碑前点上了香。
香插在地上,俩人站在一旁,等着香灰落下。
钟山这才发现大的墓碑旁还插了一块小碑。
仔细一看,上面刻的是「慈母朱倩云之墓」,落款是自己的名字。
锺友为见状解释道,「这是去年立的,她没埋在这里,就弄了个衣冠冢,陪在你爷爷奶奶旁边了。」
说罢他叹了口气,「当年你奶奶特别喜欢你妈,总是夸她有文化丶能干,只可惜啊……」
钟山默不作声地听锺友为讲了半天的往事,等到锺友为说完,才开口问道。
「所以当年你们为什麽会离婚呢?」
锺友为闻言,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和痛苦。
「那一阵子,像你妈这样的,都是组织『学习』,然后写检讨,大家也习惯了。结果有一天……她回来了,表情很差,当时我没在意,只当她心情不好。」
锺友为乾笑道,「写检讨就是自己骂自己,谁能心情好?可哪知道,隔天你爷爷奶奶丶我,都受了波及,那一段真是……」
他摇摇头,「那时候你才三四岁,一个人丢在家里也没人管,我们一去就是一天,每次回来就看你见你坐在地上,哭得昏天黑地,要找妈妈,我们怎麽劝都劝不好。」
「你妈当时比我们回来的还晚,看见你天天坐在地上哭,她也忍不住了。」
「后来就越来越难过,大家都难过,直到有一天……」
锺友为忽然有些哽咽。
「你妈跟我说,她想离婚,不想连累这一大家子,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背个坏身份……」
「我当时不同意,你妈把你举起来让我看,当时夏天,你没人管,被蚊子叮了就到处抓挠,身上都是一条条的血道子。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……后来就这麽办了手续。」
「办完了手续,她总算把这个家保全下来,自己也没法呆了,就打报告要去——」
锺友为张了张嘴,没说出来,只是看着钟山,「你妈不回来,你就天天哭,眼睛哭得都睁不开了,大家都没办法,只好让你跟着你妈走了。」
他磕磕绊绊地说完这些话,仰头望着一旁的矮松,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根烟点上。
钟山知道锺友为平常是不抽菸的,如今怕是难受得厉害。
一根烟抽了两口,香灰落下,锺友为乾脆踩灭了烟,带着钟山在坟茔前磕了头。
从公墓里往外走的时候,此时阴云密布,似乎憋着一场雨雪。
钟山望着身旁的钟友为,今天他的身形似乎格外单薄,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。
钟山沉思良久,还是伸手从包里找出了笔记本。
一张薄薄的戏单横在锺友为面前。
「这是我上次回村里整理遗物时找到的......」
钟山的声音很轻,「我妈原来把它夹在帐本最里面,你见过吗?」
锺友为闻言,迟疑地抬起手,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片。
零星的雪花飘落在戏单上,「红鬃烈马」四个褪色的墨字撞入眼帘时,他整个人如遭雷击,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被笔格外圈出的《武家坡》三个字上,那抹朱笔暗红如血渍。
忽然间,锺友为的身躯像被抽去了筋骨。
泪水先是蓄满了眼窝,继而滚滚滑落,在他苍白的脸上犁出几道痕迹,终于落到冷硬的地上。
「我......」他张了张嘴,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
过往的记忆加持在这张薄薄的戏单上,滚烫得让他几乎握不住。
「十八年丶十八年啊……」
他痛哭失声,「倩云,我对不起你……」
天空渐渐开始飘起雪花,公墓里多了一个痛哭的人。
不知过了多久,锺友为的眼泪终于流干了。
他擦擦有些红肿的眼睛,看着一旁静静陪伴的钟山,有些惭愧地笑了笑。
「我这个当爹的,让你看笑话了。」
钟山面色平静地摇摇头。
「我没觉得有什麽可笑的,这又不是什麽表露真情会遭到嘲笑的世界。更何况……」
他看看钟友为。
「弱小和失败并不可怕,沉沦其中才可怕。」
这是钟山前世最清醒的经验:真正决定人生走向的,从来不是困境本身,而是面对困境时的选择。
锺友为闻言,眨着眼静思良久,呼出一口白雾。
他眯着眼望着头顶阴翳的天空,雪花打在他的脸上,转眼间化成了冰水,冰水下面是他懊丧的呢喃。
「我到底浪费了多少日子?要怎麽才能回到当初的地方?」
钟山不答。
细碎的雪花渐渐紧密起来,公墓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人,父子俩相顾无言,顶着风雪默默骑车回家。
到了甘家口,天已经黑下来,王蕴如早就做好了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