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晚上,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,三个人看着钟山忽然拿出来的一整只烧鸡,都呆愣了许久。
对于刚刚结束动荡年代的人们来说,1979年属于终于能吃饱饭的年头。
在这个白面馍馍尚不能敞开造,吃肉还算奢侈的时候,一只整鸡出现在餐桌上,不亚于后世餐桌摆上帝王蟹丶大龙虾。
看三人都没动作,钟山乾脆扒开油纸包,露出烧鸡红亮油润的的皮肉。
「下午在五芳斋买的,尝尝吧!」
下午出锅的烧鸡早已凉透,但是卤味的香气依旧第一时间盈满了每个人的鼻腔。
锺小兰直咽口水,眼睛瞪得溜圆,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。
「妈呀,今天不是过年吧?」
「你瞎说什麽呢!」
王蕴如此时已经回过神来,轻斥一声,偏头望向钟山。
「小山啊,这好端端的,买烧鸡干什麽,太贵啦。」
钟山笑笑,「我这不是终于发工资了嘛,寻思高兴高兴,庆祝一下,就去五芳斋买了只鸡,还行,五块钱。」
「五块钱?!」锺小兰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。
「我一个学期的学费才十块呐!」
在看一场电影三毛钱的时代,对于锺小兰这样的高中生来说,把五块钱花在吃上,显然已经超出想像范围了。
锺友为则是盯着烧鸡研究半天,摇头晃脑地赞叹道。
「上好的三黄鸡用饴糖水抹匀风乾,晾一个小时再过油烹炸,然后泡进五香卤水丶八味药料,用文武火煮上半天,取出来晾凉。成品色如琥珀,肉质酥香软烂,回味无穷——啧啧,烧鸡!好烧鸡啊!」
王蕴如白他一眼,「又从哪个报纸上背来的?」
锺友为笑道,「这个是广播上听过的道口烧鸡的介绍,当时就把我馋得够呛。」
他抄起筷子,旋即失笑放下。
「来来来,下手下手……」
锺友为伸手掰下一对鸡腿,分给钟山和锺小兰,又把一双鸡翅膀拆了,跟王蕴如对半分食。
一家人此时无心计较其他,都集中精力对付起面前这块油汪汪的美味佳肴。
一顿饭,偌大一只整鸡,一家四口全部造完。
对于这种级别的食物来说,浪费是不存在的。
别说鸡脖子,就连鸡肋骨缝里的肉都被锺小兰啃得乾乾净净,属于是狗看了都要流泪的水平。
吃到最后,锺小兰还不忘嗦嗦手指上的油花,那一脸的满足,当真吃出了「难舍最后一滴」的感觉。
对于钟山来说,这也是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难得一次吃得爽快,他心中不由感叹,果然是幸福感来自于比较。
怪不得前世自己父母总是这麽念念不忘爱买烧鸡,明明他们自己都吃不了几口。
现在想起来,这大约等同于自己去了豪华自助餐厅,总是猛点龙虾丶三文鱼丶雪花和牛丶烤榴槤,都是在「报复贫穷的日子」。
吃完了饭,锺小兰收拢起一桌的鸡骨头,主动请缨去洗刷碗碟,钟山觉得她大约是想去公共厨房炫耀一下家里的伙食情况。
一番收拾结束,锺小兰回屋复习,钟有为沏上了高碎,悠哉悠哉的喝茶看书,王蕴如则是闲不住地在一旁归置东西丶打扫卫生。
钟山看看二人,清了清嗓子。
「咳!爸,王姨,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,一共二十八块,交给家里吧。」
王蕴如手中的抹布一顿,扭过头来。
钟山已经把二十八块钱一字排开:两张大团结(10元),旁边依次是炼钢工(5元)丶车工(2元)和女拖拉机手(1元),人民群众算是都到齐了。
「你这是干什麽!一只烧鸡还嫌不够?」
钟有为放下书,赶忙把桌上的钱拢起来丢到钟山面前,仿佛有些烫手。
「你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了,干什麽不花钱?就这些钱,你自个攒着吧!」
钟山摇摇头,眼睛看着走过来的王蕴如。
「我来燕京也一个多月了,实话讲,在这个家里我是新来的,没做过什麽贡献……」
眼看王蕴如要张嘴,他伸手阻拦,一字一句地说道,「但我也姓锺,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,不是什麽来做客的亲戚,也不是外人。」
「既然是家庭成员,那就应该给家里做贡献,再说了我这工作托了王姨的关系,第一个月的工资,怎麽说也要拿出来!」
话说到这个份上,他又把这钱接过来,递到了王蕴如的手里。
「再说了,小兰马上就要高考,补充营养丶买复习材料哪样不要花钱?这钱你们就收着吧!」
钟山给钱的原因其实跟在人艺争论那份儿补贴的原因一样。
他表达的是自己的能力和态度,想要获得的是与之对应的尊重。
二十多块钱,捏在手里轻飘飘的,没多少重量,但王蕴如却觉得这些钱成了压在她心上的石头。
对于锺友为接钟山来燕京这件事儿,她当然是点头同意的。
但是同意并不一定代表内心的接纳。
王蕴如跟锺友为结婚快二十年,只生下一个闺女,虽然平时不说,但她内心里,还是遗憾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。
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「儿子」回来了,他对于自己这个后妈会是什麽态度,以后自己娘俩是不是反而要成为寄人篱下的那一对?
这可是她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家。
虽然心知锺友为并不是那种人,但钟山她可不了解,再加上多年以来对于「晚娘故事」淫浸于心,她心里总是忐忑忧虑。
所以她从一开始没给多少好脸色,其实也是源于自己内心的担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