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林里头,雾气常年不散,灵息氤氲,除了这一层天成的静,便是他日日夜夜的叮叮当当,不曾断过。
有时候晨雾未散,他人影已没在林深处;
有时候夜色已沉,他才拎着工具踱回来,满身的汗味与木屑,脚步虽重,却分毫不乱。
如此这般,来来去去,整整折腾了将近一个月。
从一开始每隔半个时辰,就得下山歇一趟气。
到后来一口气在林子里忙活一两个时辰,也没什麽大碍,只是面色有些微红。
筋骨气息都在忙碌中节节攀升。
直至那几棵枝干交错的老果树间,真个架起了一座树屋。
屋子不大,板缝却合得极紧,桩柱嵌入主干,连风掠过都晃它不得半分。
谈不上什麽精巧匠气,却透着一股子踏实劲儿。
姜锋人瞧着清瘦了几分,黑了几分。
可那一身筋骨,却仿佛拔高了一截。
气息沉了,眼神也稳了,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个月的斧声给锤实了。
屋子是盖成了,那脚程却未曾歇下。
每日的饭食汤水,三五日的换药敷膏,姜锋依旧是吞下一颗益气丹,便往那林子里头去。
那小姑娘倒也未曾虚言。
日日浸在那水汽灵雾里,人瞧着清减,眉眼间的郁结却散了,伤势一日好过一日。
照着姜锋回来时不经意的几句描述,李文雅在心里粗粗掂了掂。
这般下去,顶多再过两三月,便能彻底好透。
这一月馀下来,那两个娃儿的关系,也不知从哪一日起,悄悄近了些。
姜义偶尔转到林后去,常能瞧见那姑娘立在雾气深处,衣袂沾湿,面色却极安然。
有时姜锋说了句什麽,她便轻轻一笑,眼尾微弯,像是初霁时分的一抹晨光。
不耀,却暖,叫人不由自主便生出几分喜欢来。
那日午饭时分,姜义正低头吃饭,筷子夹着半块卤豆腐,嘴里却慢悠悠地道了句:
「有空,也问问那小姑娘的来历。伤既将愈,迟早总得寻个去处。」
语气随意,像是信口提的闲话,可眼角馀光,却仍是落在姜锋那头。
毕竟那姑娘自进门起,不知是不能言,还是不肯说,旁人问不出半句话来。
唯独跟姜锋,还算有些沟通。
姜锋听了姜义那话,只点了点头,也没多言,只埋头扒饭。
又过了几日,仍是饭点。
他扒了两口,像是这才想起什麽似的,筷子在碗沿轻轻一磕,慢吞吞道了句:
「小白她……也不晓得家在哪儿。」
小白,是他自个儿起的名字,说是唤着方便些。
桌上几双眼睛望过来,他也不理会,只自顾自地往下说:
「她讲,是她三哥同阿爹置气,吵得凶了……后来火气上头,竟一把火把家给点了。」
「之后,三哥便不见了人影。」
「她与三哥最亲……便想着出来寻人。哪知半道上撞见了熊妖行凶,慌不择路,一路逃到庄子外头,才算捡回条命。」
这一番话一落,屋里登时静了几分。
姜义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,面上的神情也跟着凝了一瞬。
这话,乍听寻常。
可若再想起那日,自己无意间在她额心三分处,指尖曾触到的那两点温润细小的凸起……
那份「寻常」里头,便多出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来,且还透着几分眼熟。
当下,他心里便已了然。
不止是这姑娘的来路。
便是她那三哥的下落,也猜了个七七八八。
多半是被吊在哪处阴地里,候着问罪受刑罢了。
不过知归知,此时却也犯不得。
两界村地处偏僻,远离海潮尽头,自家眼下也没那份能耐,送她回去。
只得先这麽养着,等她伤好,愿走便走。
若有亲人寻来,那再好不过。
他面上并不多言,只随手夹了块肉,往姜锋碗里一送,慢声说道:
「照料她时,多些分寸,客气着来。」
日子便这麽一声不响地淌过去了。
那小姑娘的伤势日渐收敛,姜锋身上的气息,也一日沉过一日。
她仍是待在林子里的那座树屋中,像只栖枝的白鸟,不惊不闹,只把自己隐在雾气深处。
只是那份骨子里的警觉,却渐渐磨掉了。
虽依旧不曾开口,可偶尔在屋后撞见姜义撵鸡,或是瞧见姜曦提篮去果林,她会远远地弯一弯眼,再轻轻颔首。
那模样,既是招呼,又似无声的应答。
一来二去,竟也染上了几分烟火气。
与姜锋更是熟稔,偶尔还能见着两人在林间追逐打闹,笑声清脆。
这般清清淡淡的光景,又是一个月。
直至这日,天色说变就变。
风忽然自山口倒灌而来,卷着铅灰的乌云压顶。
雷声在云层里沉闷地滚过几遭,豆大的雨点便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。
风裹着雨,蛮横地扫进林中,将满山枝叶压得抬不起头,连那终年不散的灵雾,都被搅得翻江倒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