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1章 峨眉剑侠
日头西沉,每过一刻,便暗一刻。
二人自大石寺回到成都时,天已断亮。
然市坊喧闹声不歇,点点灯火次第燃起,微黄的光晕温柔弥漫,朝山城望远,竟如地上悄然浮出一片小小的星群。
他们入了城,避开一队匆匆而过的镖客车马,才踏上道左,恰好一家食铺掌灯。
予人一种灯火为他们点亮的煦煦之感。
离开巴盟古寨,路上只饮过几口山泉,肚腹正饿,不等回返川帮,周奕寻了个空桌坐下。
石青璇更为熟稔,叫了夥计点好饭菜。
客不多,菜来得快。
这是一家老铺,专治锦江时鲜,尤擅治鱼。
饭以竹筒来盛,鱼在盘中,只是家常便菜,与豪奢无关。鲫鱼数条,筷子长短,不及掌宽。但身扁带白,乃是鲫中上品。
掌勺的厨子颇有几分手艺,肉嫩而松,口滑得很。
周奕蘸汤而食,吃的津津有味。
石青璇长年在巴蜀,不觉得口味新奇,她随便对付一些,便端详起从大石寺带出的一管短笛,偶尔朝周奕飞去一个目光。
入了城,似乎是融入了那股安逸气氛中。
她心神宁静,便将这几日好奇的事逐一问出。
譬如阴阳灵媒丶炼神心网.还有十里狂寻他喝酒一事的来由。
周奕边吃边说,那些与武学有关的他就随便讲讲,十里狂的事便说到了大鹏居。
一圈听下来,石青璇虽沉浸在这段江湖过往中,但她更感兴趣的地方,非是这酒国豪侠的友情,而是在白瓷盏上。
「我在青竹小筑待过一段时间,只晓得隆兴和有郫筒丶剑南烧春丶荔枝绿等好酒,却未曾听说喝酒还能这样论杯的。」
「没什麽可稀罕的,一点小小意趣罢了。」
石青璇不由追问:「那饮用郫筒酒,该用什麽杯呢?」
「这也简单。」
周奕笑了笑:「你给我酒,我再告诉你。」
朝不再说话的少女瞥去一眼,周奕颇为豪爽地掏出一块长叔谋金盾碎片。
「客官,这位姑娘已经会过帐了。」
可惜,这块碎金子依然没花出去
从食铺离开,他们径直返回川帮。
到了总舵门口,闻听风声的范卓迎了上来,问起巴盟之事。
从周奕口中得知羌瑶苗彝四大首领的承诺后,范卓心中大定。
「我与他们相处甚久知他们的性子,这四人虽然排外,但俱是信守承诺之人,有我两家支持,不管三家议会独尊堡持什麽态度,在蜀郡之地,大都督断然不会吃亏。」
范卓得了巴盟消息,立时把胸口拍得震天响。
「议会的时间没变吧。」
「没有,还有近一个半月,另外」
范卓话音一转,赶忙说起另外一条消息:「就在前日,得了棺宫周老宗主传话。」
「说了什麽?」
「他说.要在议会前几日来本帮总舵。」
虽然对周奕有信心,但范卓的语气还是稍显沉重。
毕竟,对棺宫的刻板印象太深。
独尊堡面对棺宫,也只能龟缩不出,更别说其他人了。
周奕微微颔首,想了想道:
「范帮主勿忧,这多半只是试探,而且不是冲着你来的。巴蜀三大势力议会在独尊堡,他挑在这个时间,解堡主反倒要紧张。」
话罢,周奕又与他讲了巴盟丶大石寺内情:
「奉盟主他们也听过我的猜测,对巴盟出手的人也许便是天君席应。此人来自灭情道,但他展露的武功与我听闻中不太一样。」
「大石寺上代主持大德圣僧的死敌便是他,我随即去大石寺查探。」
「但寺内全是吐谷浑高手,其中有一人我虽未与他照面,但只听风劲,便知是个了得人物。」
范卓浓眉皱作一团:
「我听过吐谷浑王子伏骞,是年青一代高手,这一族的一流强手不少,但能叫大都督也重视的人,却闻所未闻。难道便是席应,这魔头与吐谷浑合作了?」
周奕没有直接回应:
「东晋时北霸枪慕容垂修炼到了人体极限,吐谷浑王慕容伏允该是得了他的传承,这才练出诸多精兵,否则以伏鹰枪这一脉的武学技法,难以造就如此多的高手。」
范卓做了一番思考,更愿意相信周奕的判断:
「蜀郡从未涌现如此多的高手,这次独尊堡议会,恐怕要出大乱子。」
周奕宽慰一声:
「在蜀郡论人手谁也不及你们三家,范帮主只需提前与奉盟主商定,提前布置,江湖乱子再大,也不会让那些别有心思的人得逞搅乱巴蜀。」
两人又聊过几句,周奕顺势说起要去寻袁天罡一事。
等回到自家住处,正待安歇。
数日未见的侯希白敲响了他的窗户。
这些日子,他去了独尊堡,了解到更多堡内之事。
「继帝心尊者之后,道信大师也来到独尊堡,不久之后,嘉祥大师也会至此。」
周奕看到他惴惴心寒的表情,立即回应道:「石之轩来了?」
「是的,石师现身巴蜀,不知在何处。」
侯希白意有所指:「周兄,你与石姑娘在一起须得当心,石师有很大概率会寻来。」
见周奕沉思不答话,他将扇子一抖,朝外瞄看一眼,挡住半张脸悄声说道:
「石师对女儿的情感难以捉摸,你在他眼中,一定是个危险人物。」
「说笑了,我怎会危险。」
周奕转了个话题:「独尊堡近来有什麽动作?」
「解晖正在集结独尊堡中的人手,甚至派人去请袁天罡道长。」
「压力这样大吗?」
「不,应该是想试探袁天罡的态度,因为从独尊堡中派出去的管家,他带上了一封极为特殊的信笺。」
侯希白摺扇轻摇:「此信来自宁散人。」
周奕目色深沉:「看来不是一个邪王那麽简单。」
「对了,圣女呢?」
「师姑娘难得一见,她来独尊堡许久,但多半时刻都在闭门练功。」
侯希白带着调侃语气:「我见过圣女一面,很可惜的是,她没有问起周兄。」
周奕露出『失落惆怅』之色:「我与慈航静斋背道而驰,想来圣女是将我当作敌手了。」
「别伤心。」
侯希白轻拍他的胳膊:「就像你说的,多情自古空馀恨,天下间好景无数,欣赏便能让人心情愉悦,何必一定要拥有。」
他洒脱一笑,表现出了花间派独特的浪漫潇洒气质。
所谓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。
这正是多金公子的风流意态,自含雅韵。
就在这时,外边又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:
「侯希白,侯希白~!」
范帮主的美丽女儿很快就找了过来,抓着侯希白的胳膊,将他拉了出去。
「侯兄,多情自古空馀恨,切记切记。」
范采琪回头瞪了他一眼,颇有怪罪之意,娇声道:「大都督,你这叫什麽话。」
侯希白本想留下与周奕再聊一会儿。
但还是抵不过巴蜀姑娘的热情。
周奕站在门口,瞧见不远处窗户边的蓝衣少女,迈步走近,见她正翻看曲谱。
她入神得很,周奕便不提闲话:
「石之轩在巴蜀露面了,你还要和我一起去眉山郡吗?」
听到石之轩三字石青璇秀眉微蹙,抬头看向周奕时,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几息:
「你敢与我一道吗?」
周奕目不斜视:「有何不敢?」
石青璇愁色全消:「好,那我与你同去,正好我也想拜会袁道长」
周奕回川帮总舵只歇一日,心中有事,生不出游览成都之心。
便寻袁天罡道友,朝眉山郡而去。
出城朝西南双流方向走,此处地势平坦。
过新津渡,进入岷江流域,这里水陆交错。
再至古武阳丶青神,眼前景物多有变化,平缓的道路两旁,有更多的农田浅丘。
靠近峨眉山区,山路渐陡。
好在二人轻功甚高,踩枝点草不在话下,也无惧山上的熊虎野兽,随意登山。
到了第五日,路过山下集镇买好乾粮,又按照几个挑柴薪的樵夫指路,寻了近道。
沿途多有荆棘,偶有草深及腰之处。
这倒不算障碍,只是忽来一场大雨,将他们逼迫到一处山崖破观。
此观不大,修筑在陡峭的崖壁上,累木支撑,远远看去惊心动魄,几可与古蜀道上的栈桥相比。
四下只留一条窄而陡的岩路,没胆子的人可不敢攀登。
二人上到观内,雨势更大。
周围的青竹绿树被打得啪嗒嗒乱响。
却没想到,这破观内堆了不少乾柴,日用物也不缺,地上更有一滩灰烬,是前不久才留下的。
「等雨停了再走吧。」
「嗯,此地距离袁道长的居所已不算远,一两日就能到。」
石青璇避开一处漏瓦,站在道观门口朝外张望,见雨丝成线,晓得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。
回头一看,周奕正捡拾乾柴,要在原先的火堆旁生火。
她走过去帮忙,很快就把火生起来。
石青璇的衣衫湿了些,贴肤处透着雪白,露了些人间好风景,她朝火堆靠了靠,要把衣衫烤乾。
目光时不时看向一旁的青年。
他在生火之后,忽然闭目打坐,不闻外物,像是与这道观融为一体。
起先,石青璇还以为他秉持君子之风,故意为之。
渐渐发现,他是练功进入状态。
一直到天黑,他的动作都没有变过。
雨渐渐变小,后来如牛毛细丝,周奕听到一些响动,也没作理会。
之前在巴盟那段时间,他研究精神心网许久。
对于窍中炼神以及元神元气相合,有了极为深刻的认知。
从成都南下后,一路看山川气象,又赶上这阵山雨,只觉灵感被浇灌激发,心中静意大生。
在火堆传来「啪」的一声脆响后。
周奕从打坐中睁开眼睛,他的衣衫早已干了,却看到石青璇还在烤火。
她身旁有乾粮,还有许多新鲜艳红的树莓。
「这是从哪摘的?」
「就在道观左侧的溪道边,还有很多。」
周奕吃了几个,酸酸甜甜的。
石青璇凝目瞧他:「我瞧你心无挂碍,练气入定,是很难得的行功状态,你要不要在此停留?成都的事不急在几日,棺宫寻川帮也是一个月后的事。」
周奕本就有这个想法,没成想她先提了。
于是认真道:「此地距集镇有一定距离,我怕你感到不便。」
「这与我在幽林小筑没多少区别,只是身边多了个人。」
少女抿唇一笑,补充了一句:
「也不对,你练功时一言不发,可以将你当成一截木桩,我依然是孤身一人,在这峨眉山欣赏几日春景,没什麽不便。」
周奕摘掉一颗坏果,随口道:「其实也有不同。」
「譬如你在幽林小筑会被人逼迫到成都,在这里就不会。」
石青璇微微一笑,不再接他的话。
周奕吃完野果乾粮之后,又开始打坐。
这道观不大,除了进门这一小殿之外,只有一个简陋房间,勉强能住。
好在江湖人有一身内家真气护体,什麽风餐露宿,披星戴月都不算甚麽。
不过,石青璇再从容,心里还是免不得生出一丝异样。
以外边那人的为人,倒是不担心他会破门而入。只是此刻孤男寡女,口中说的再多,终究与她之前所居小谷截然不同。
这一晚,她首次没有静下心来,带着混乱思绪入梦。
在梦中,她看到两人恶斗,一个是出尘的白衣青年,另一人则是个邪魅中年文士。
两人在高崖上打得难解难分,最后一齐从悬崖上跌落。
石青璇被吓醒了,睁开眼时,天已蒙蒙亮。
接下来几日,她在山中很是安逸。
顺着溪流采树莓,偶尔打点野味,或者砍几株水竹制竹箫,更多的时候,便是瞧白衣青年练功。
周奕从打坐姿态,逐步变成练剑。
若是寻常武人练功,无论多麽高妙,石青璇也不会一直保持兴趣。
只是周奕轻功甚高,在悬崖上踏空练剑,高枝神游,有种艺术美感。加之剑法轻盈,经常不见兵刃,只听剑鸣。
那鸣声回荡山谷,正与溪流冲涧和鸣,宛如一曲自然轻快丶高山流水般的峨眉小调。
她悠哉悠哉,沉浸在其中。
只是有一日,险些出现意外。
她寻着溪道,往道观更上方找到一清冽石潭,一开始只在潭中沐足,后来一天日光大盛,便除衣沐浴在潭水中。
哪里想到,周奕毫不知情,踩着轻功登崖而上,快要逼近。
只好在匆忙中出声将他惊走。
当春季里的最后一轮圆月从峨眉山落下,山中剑气收歇,入了剑鞘。
二人离开破旧道观,继续朝西南而去。
又一日后。
周奕站上一处高峰,眺望远方。
只见山峦起伏的轮廓,被浓淡不定的云雾包裹,时而显露峥嵘,时而又隐没于一片茫茫青白之中。
石青璇的目光则是朝下俯瞰。
屋舍村落,集镇,就在不远处。
她朝下方一指:「下山便到了。」
「嗯,走吧。」
周奕心中畅快,话语多了几分慷慨之味。
石青璇也听出来了,笑道:「大都督兴高,看来剑法有成。」
「还行,小有进步。」
他在峨嵋山上练剑,此刻就像是那些神话中的峨眉剑侠,功成下山,再履人间,看到一片普通市井人烟,心中也能得一份喜悦。